李晓珞的长篇小说《落幕的叙事》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了。近两周以来,各地文艺书店纷纷上架,电商平台也渐渐到货。昨天,当当和想象书店的微店刚一放出链接就销售一空,然后迅速补货,又转眼间售空。不说读者踊跃,至少有一批人是相当关注李晓珞的创作的。
笔者这些天也断断续续读完了这部作品。我的感受非常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道不明。我最大的感受是,当代文学在渐变中或许正迎来一次突变。在“五四”与旧文学断裂以来,我们基本走的是西学东渐的路,无论是看着莫斯科的风向,还是看着纽约的街景,都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模仿过程,尤其是上世纪80 年代以来,各种西方的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写作技巧影响文坛,似乎一夜之间文学繁荣而丰盛。可是,舶来品终于水土不服,器官移植不但造成了萎缩,还影响了日常的胃口。有人说,当真理面对水土不服的时候,当然只有水土服了真理的道理。问题是,西方文学能代表真理吗?在这个世上,哪样事物不是相对真理呢?为什么一说到西方,就是普世的,就是绝对的呢?东方的,中国的,永远是相对的,狭隘的吗?对岸世界的永远是颠扑不破的吗?这就是丧失文化自信的顽症。 李晓珞这本《落幕的叙事》,看起来正是朝着这个方向落幕的。她在书的上册,严密而有设计地为伤痕的、江湖的、财富的、社会进化论的、粗鄙城市化的和模仿反城市化的六种方向逐一降下了帷幕。我不得不认为这是用心良苦、精心铺排的。结构那么严谨,时序那么严密,这不像一个写到哪里是哪里的随性创作者的笔法,当然,在每一下垂的帷幕后面,那文学的才情和具体的血肉又是那么鲜活而灵动。她的手法,不是夸张漫画嘲讽揶揄式的,她是深入骨髓的,以那个时代的合情合理、切肤之痛来叙述的。一个长者,叫做王逸凡,从华人文化区域的海外来到改革中的大陆,但他的思维是病态的,他以解放者自由者的骄傲自居,他的起点就是要改变现实的一切,要从头来,要让那些“普世”的东西入世。这看起来是一种雄心,但起点却是否定自我,更准确地说,是先设中的屏蔽自我,迷失自我。整个上册就是以王逸凡的思维和口吻来叙述的,他完全不能理解比他小三十岁的助理纪遖的思维,两个人从情爱到处世方法,没有一处不是拧巴的。然而,纪遖爱王逸凡,王逸凡却用价值观来解读这份爱。这就是当今我们的现实,上世纪80年代思潮与新世纪新生代思想的隔阂。李晓珞说:“人类并无时间的代沟,只有美丑与真假的代沟。”她展现了一种和解的姿态,她依傍超越我们的力量来和解,希望思想和价值观的冲突在爱的面前销熔。 仅就文学而言,我们经历了伤痕文学,武侠文学以及之后一切关于欲望、财富与成功的叙事。对于伤痕,李晓珞说:“受难不是可以复制的消费品,这家遭罪了,并不意味着所有人都在遭受同一模式的罪。你们家旧社会是长工,何以如今一夜之间出身成份就改成了财主?这种时髦也能赶吗?”对于江湖武侠的叙事,李晓珞说:“那时,似乎每个人都要有一个姐姐,都要让姐姐搀着他的手走出黑暗。姐姐既是准妈妈,又是准情人,还要当顺服贴心的小妹妹。”对于欲望,她说:“当一个人进入变态欲望时,他看所有正常的欲望都是低欲,甚至是无欲。”对于财富,她又说:“他们穷得以为读书是最便宜的捷径,这该有多穷啊!”还有城市,还有文明,还有文明后的更高文明,对此一切的向往,都在同一个叙事模型中展开,她说:“当所有人都放弃自己的体面去追求同一种别人的体面时,那么,我们所做的一切,只是抬举了别人的体面,彻底丧失掉自己的体面。” 她说了那么多,其实只有两个字,那就是“正常”。没有什么比回归正常更珍贵的了。那些满口“普世”的人,经常提醒国人要基于常识来看问题,动不动就指责别人没有常识。而什么是常识呢?春花秋月,霜雪风雨,人要萌生、青壮、病痛、衰老,以及死亡。就像庄子说的,如果生是必然,那么,死也是生的一部分。垂老不美吗?难道唯独青春是一枝独秀吗?天朗朗大美,从不曾说话,常识已然先在,怎因你的挣扎、奋力而得来?对岸的生活方式是基于常识的,此岸的生活方式难道就悖于常识吗?你们何曾想过,在遥想他人的常识中,你们已经违背了自己的常识。牛奶米粥说,咖啡茶叶说,并不是高低贵贱说,只是彼此常识说。这个世界有面包,也有大米,让面包和大米打起来,各执常识而贬人为反常,乃是最大的反常啊! 她为这个时代开了先河,当代中国文学独立叙事的先河。 这一代年轻人其实望着上一代人很无奈,觉得他们的疯狂、蛮力和拼搏并不是理想,他们常把梦想当理想,不懂得理想是花开花落的自然,变得面目狰狞而不快乐。李晓珞在她的这本书里,看透了这一切,却并没有用高高挂起的口吻将她的前辈叔叔阿姨飘过。她将他们归在上册,严肃、痛苦而令人落泪的上册,她将他们逝去的片刻凝固,拉长,成为中册“凝固的事”,这一册更像是一首动情哀然的挽歌,以一场突发的洪水作为隆重仪式来厚葬他们(当然现实是一场瘟疫)。然后,是下册“来事”。在这册中,作者借纪遖的口叙述,纪遖进入了洪水之后似是而非的世界,地貌和植被都改了先前的样子,她在无人的新世界重新面对没有电、没有水、没有粮食、没有社会的洪荒。除了她,难道没有其他人了吗?事实恰恰相反。她遇见了跛足人、斜眼人,她遇见了一群群隆隆而来的影子,她遇见了十七岁初遇的瓢虫。这些究竟是什么?她又如何面对这些?最后,她在她的叙事中要告诉我们什么?我不想在这里便宜而廉价地揭秘。你们应该去看她的书,这是一个严正而优雅的时代新人做的正面回应。 我个人以为,李晓珞的回归并不是封闭的,她显然从她的长辈那里接过了意识流、意象主义、象征主义、超现实主义、魔幻现实主义、解构主义等西方文学的遗产,也熟谙本土民间的多民族的深厚传统,她是年轻的过来人,由着前辈和前辈的前辈过来的孩子,不管她多么强调正常,她终究是正常过和不成常过的人的后代。她的正常是阵痛后的正常,大病初愈的正常。我看她的朋友圈,这几天她回到上海,去到岳阳路附近的普希金纪念碑。她说:“一切都落幕了,但有的人是不会落幕的。这个诞生于1799年的诗人,他是俄罗斯的太阳,也是中国上海的太阳,也是我的老师和我的太阳。《落幕的叙事》也献给这永不落幕的太阳。”她的这番话,申明了她所承继的文学传统,这正是不以地界和时间框限的高贵的文学血脉。所以,她的文学努力,是阴影下的初露锋芒,是落幕后的转场光柱,她的同代人或者会因她的微暖而围拢过来,她的后继者也许会因为见到亮点而扑灯。不过,我忽然想起一句偈语:“一灯能灭千年暗。”啊,暗黑无论多么沉重,多么漫长,暗黑是相对的,而光明是绝对的。(文/刘浩冰 北师大博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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