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贝尔奖官网截图
把2018年的诺贝尔文学奖颁给波兰作家奥尔加·托卡尔丘克,而把2019年的颁给彼得·汉德克,这个结果无疑出乎绝大多数人意料。这时再去看评审团主席奥尔森(Anders Olsson)声称要扭转的“欧洲中心主义”与“男性主导”的颁奖倾向,肯定会觉得他简直是在打自己的脸。但是,且慢下结论。这两位作家的获奖,恰恰说明这一次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们是毫不犹豫地选择尊重文学价值本身。 先说奥尔加·托卡尔丘克。这位波兰60后女作家在文坛崭露头角,是1994年她的长篇小说《书中人物旅行记》荣获“波兰图书出版商协会奖”。三年后,她又凭《太古和其他的时间》拿到了波兰权威文学大奖“尼刻奖”和“科西切尔斯基夫妇基金会散文文学奖”。1999年,她以《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再次摘取“尼刻奖”。至此,她已成为波兰文坛乃至欧洲文坛公认的一流作家。 奥尔加·托卡尔丘克作品中译本:《太古和其他的时间》《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
托卡尔丘克的成功有着非常特殊的意义。20世纪90年代,随着苏联解体和团结工会在波兰赢得大选,波兰进入了新时代。此时托卡尔丘克这代作家登场,他们的文学观与前辈们相比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们以更为自由、放松的心态去享受文学创造的艺术乐趣,而前辈们所看重的清算战后波兰近半个世纪的是非功过这类充满使命感的事情,在他们看来已是过去时,即便是使用过去时代的素材或题材,他们也更喜欢以幽默、调侃的方式。他们跳出了那种充满撕裂感和重负感的历史/社会的沉重语境,让自己的写作回归了充满灵性、生命力和想象力的人的语境,同时给予世界的神秘性以更多的关注和探索,随心所欲地把人的日常生活世界与各种神话、史诗及民间传说的世界贯通起来,以各种奇思妙想与当代物质化社会相对立,执着于构建能把人与天地生命万象相融通的神秘世界。托卡尔丘克即是这代作家的杰出代表,她的长篇小说《太古和其他的时间》则是最具代表性的作品。 在托卡尔丘克的笔下,一个远离城市的普通波兰小村庄太古,几乎就是整个世界的缩影,甚至就是“位于宇宙中心的地方”,更是人类存在的秩序与大自然的秩序和超自然的秩序的接合部,是各种时间与空间的概念综合体——包含了上帝的时间、人的时间、动植物的时间、幽灵精怪的时间甚至日用品的时间,所有时间在不同层面上反复交织,生成了一个既虚幻又真实的无限视界。小说里的时间背景涵盖了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到80年代的历史进程,但在小说展开的过程中,这一点却是隐而不发的、轻描淡写的,而这丝毫都不影响读者深刻地感知到那个残酷的历史进程对小说中人物命运的重大影响。在作者虚虚实实、亦庄亦谐、充满灵性的文字里,始终隐含着某种无法言喻的不安与哀愁,同时还始终渗透着耐人寻味的智慧与诗意的光泽。托卡尔丘克的天才之处,就在于她能把任何看似不可能发生关系的事物信手拈来地融为一体,并以其极为出色的气氛渲染力,使之拥有仿佛无始无终、可以永恒存在的能量。 相比之下,奥地利作家彼得·汉德克获奖,在文学界可以说早就是众望所归的事了。但评委会终于敢把奖颁给他,还是很需要些勇气的——因为汉德克一向是个极具争议性的作家。在北约打击南联盟期间,他曾多次公开支持前塞尔维亚总统斯洛博丹·米洛舍维奇。尤其是在2006年,他还专程参加了已被海牙国际法庭判处战争罪的米洛舍维奇的葬礼,成为与整个欧洲主流态度为敌的众矢之的。2014年他获得戏剧界最高荣誉“国际易卜生奖”时,评委会某些成员因不满评奖结果愤而辞职,极权主义研究者Bernt Hagtvet更是指责此次颁奖给汉德克是“史无前例的丑闻”,认为“把易卜生奖颁给汉德克就等同于把康德奖颁给戈培尔”。当汉德克抵达奥斯陆领奖时,现场早已聚集了大批示威者向他抗议。 知道了这个背景,就更应该向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委们致以崇高的敬意了——为他们把这个奖颁给彼得·汉德克的勇气和尊重文学价值的良心。 2004年,汉德克的推崇者——同样极具反叛和批判精神的奥地利作家耶利内克得知自己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在维也纳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她不会去斯德哥尔摩领取诺贝尔文学奖,主要原因是她认为自己没有资格获得这一大奖:“我从来没有想过能获得诺贝尔奖,或许,这一奖项应颁发给另一位奥地利作家——彼得·汉德克。” 汉德克早在上世纪60年代即以戏剧《骂观众》一举成名,他创立了颠覆性的“说话剧”,消除了布莱希特所极力保持的演员与观众、戏剧与现实之间的距离——即“陌生化”或“间离”,与贝克特一样赋予戏剧以非凡的先锋性。他的小说才华也非常卓越,并始终保持着旺盛而又强悍的创作力,曾先后获得“毕希纳文学奖”“弗朗茨·卡夫卡奖”“国际易卜生奖”等重要文学奖。 彼得·汉德克作品中译本:《骂观众》《痛苦的中国人》
汉德克的盛名与他的特立独行和敢于触动禁忌的尖锐立场是相匹配的。作为“这个所谓的世界”的一个执着另类,他是个始终如一的质问者。对于中国读者来说,虽然他的作品多少有些姗姗来迟,阅读它们时需要面对很大的时间差、时代差,但如果我们有足够的耐心以它们为参照,来考量当下那些毫无艺术追求的、不是寄身体制就是沉湎市场的普遍堕落的写作现象,重新审视我们这个正在经历着持续巨变的社会以及一切有价值的东西都在解体破碎、庸俗风潮此起彼伏的现实,就不难发现它们本身所拥有的超越时代的价值与意义。 事实上,与20世纪所有在写作艺术上卓有贡献的大师们一样,汉德克的作品从本质上说是为所有时代的“少数人”而存在的。它们是挑读者的。就像那些海拔五六千米以上的高峰,尽管闻名于世,但对于普通游客来说却并非理想的旅游地,要想攀登上去,仅有一时的好奇热情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足够的勇气、耐心和持续思想的动力。更具体地说,阅读汉德克的作品是充满“障碍”的,因为他要做的不是反映现实,以人们习惯的方式揭示有序世界里的悲喜剧或历史洪流中的个体遭遇之类;甚至也很难借助文学史里提供的那些关于现代小说、实验小说的概念进入它们,因为它们让你面对的,不只是关乎新观念或文体革新的范例,更为重要的还是一个没有过去、没有未来的正在发生的关涉解体与无序的世界。 要越过“障碍”,读者需要放下那些预设的先入为主的观念,像小说中的人物那样置身于陌生的无序世界里,去慢慢体会关于个体破碎的残酷处境。客观地讲,这个阅读过程会是异常艰难的,但是一旦真正进入其中,读者就会逐渐体验到难以言表的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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